俞观世

观世间音。

清平乐

楚白/修改存档。

  


  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吕秀才又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农历六月中,北斗斗柄指未,大暑,天气正热的时候。账房先生被暑气蒸得发蔫,臊眉耷拉眼,做完了他的节气科普节目把毛笔一搁便开始叨叨,连“子曾经曰过”都舍了去,只说:老白我知道你热控制不住自己但也不能把角露出来吧要是吓到客人怎么办客栈还开不开张了你等着吧掌柜的又得扣工钱扣了工钱芙妹的水曲柳家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出来那时候大家就一起去西凉河边上挖泥吃土吧。 

  他哗啦啦拨弄算盘珠子、又丧着脸念叨个没完,这边厢正歇着嗑瓜子儿的首席跑堂白少爷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装得倒是眼神凌厉气势十足,只不过到底还是如猫洗脸般胡乱抹掉唇边沾着的几枚瓜子皮,两根白净手指堵起耳朵要跟小郭诉苦,道一句,郭儿你可管管秀才吧,别我还没热死呢先让他给烦死了。 

  这边厢郭芙蓉却是才刚醒不久,起床气已蓄力五层,这会儿听了他的话直冲他翻白眼,拄着笤帚打哈欠道:那麻烦您老先把您嗑了满地的瓜子皮捡起来吃了再说好吧,两斤瓜子你能嗑出来八斤的皮,躲开躲开,蹄子挪了,我扫地。 

  少爷身子跑堂命的白公子“嘿”一声儿,皱着脸颇为欠打地要指指点点,挪到长桌旁侧,落座便给自己倒一碗刚沏的凉茶。他生着一双凤眼,含些笑意看人时就灵动鲜活顾盼生辉,黑亮的眼珠儿转了两转,装模作样念念叨叨,说的正是,“你看看这世道,难哪,都没地方说理去,真是龙落七侠被虎欺,老虎狗眼看龙低。” 

  老虎精郭女侠到这时正是蓄力已满,咬着牙剜他一眼扔了笤帚,当下排山倒海的掌风就呼啦啦贴着他额边发丝跟刀子一样飞过去。他大喊,哎呀妈呀!撂下茶碗三两步窜出去,撩起了门帘儿就往后院儿跑,多用一式凌波微步,闪转腾挪间边跑还要边叫:秀才大嘴掌柜的!救命啊!郭芙蓉杀人啦! 

  佟湘玉这时多半是不管的,只拎着扇提裙走下她那做旧的百年老楼梯,而后坐进太师椅冲后院儿喊一句“都回来干活儿不然扣工钱”。这话怕是比圣旨还要更有用些,叮当杂响停下一瞬,再等不了多久几人就要急吼吼地拎起笤帚抹布账本菜刀跑回堂中,乱乱糟糟吵吵嚷嚷地除尘洒水,赶着卯时下板,开了门迎熹光万里。 

  这便是同福客栈吵闹的一天开始。 

 

  白展堂是条龙。咳,别笑。 

  白展堂的的确确是条龙,虽然是老山林子里一池小潭中化生来的野生品种,但好歹是龙,龙族的户口有了,编制也有了,再怎么说也是与东海沾亲带故,攀得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从前他还叫做白玉汤,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位大罗神仙经过林子时赐给他的名字,他总觉着这位神仙当年可能是饿急眼了才想出个菜名儿,珍珠翡翠白玉汤,雅是雅了,精致也有余,只不过听着就是素菜,不够大气。所幸呢,山里的精怪们不懂这个,倒是一如既往地喊他小白。 

  世外山水灵气养人,白玉汤原本就生得银角白鳞,一副顶顶好看的皮相,化形人间少年十五六岁,端得是面如傅粉唇红齿白,一双明目顾盼生辉,眼尾三分吊梢,微微挑着,堆着些红,叫他看起来英气又漂亮。不过性子却不尽然,山林里数他最精,心思透亮,嘚瑟又骄气。可又怂,闯了祸他装傻充愣软乎乎赔个笑脸,大家没气可生也就不再追究。所以他成日里只跟一只乌鸡精玩闹在一处,偷金丹,喝仙酒,半点儿不去修炼法术。这直接导致几百年下来他除了腾空御风之外、旁的技能皆是一窍不通,在山精野怪升级期末考中还是全靠撒娇耍赖才蒙混过关。 

  后来他又觉得山林没趣儿了,便摘几个野果扎成小行囊悄悄溜去人间。江湖好玩儿啊,刀光剑影快意恩仇险些要迷了他的眼睛。白玉汤凭着当年偷金丹的经验以及腾空御风的天生优势在盗贼界得了些小名声,人人唤他一声“盗圣”。又因为跳脱的性子结识不少朋友,当中与他最好的几位,当属府中有棵繁茂杏树的皇甫定一、看不出物种的陆小凤花满楼、以及一只日后总会提到的老流氓大白鸟。 

  那几年人间的日子过得最是恣意快活,而至于他现在为啥改了名儿躲着跟一群妖精们开客栈,他就要挠挠鼻子,转转眼珠儿,清清嗓子,总归是七上八下,最后轻咳一声,再说,“太丢人了。” 

  这事儿还要讲讲天界的历劫系统。 

  按照天规,精怪们修五百年要历一次劫,多半儿都是四十九道天雷,等到雷公拎着钉锤往谁身上一指,轰隆隆巨响震动苍穹,捱得过便能继续修炼,上岸成仙,若是捱不过便直接魂飞魄散了去,干干净净地没了,一缕灰烟都剩不下。听着虽然可怖,但确实是简单快捷方便省时,非常适合用来控制天界人口。 

  白玉汤五百岁时刚经历了一场大事儿——他的心口鳞没了。正这时雷公拎着名单找到他,核对半晌把名字一划,说,来吧早雷早超生。他便点点头,咬着牙战战兢兢地等,爪尖都扣到土里去,一条小白龙愣是蜷着身子成了一团。结果第一道雷才刚刚烧到他尾巴尖儿,他疼得“妈呀”一声化成人形,捂着屁股,用着他点到了宗师级的轻功技能“嗖”地一下便溜出了二十丈。 

  甭管有意无意,他这算是逃了天劫,籍贯不能录入,天庭执法部门从那时起便三界六道到处找他。他没去处,心口又少了块攒修为的鳞,溜溜达达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个名为七侠的人间镇子。刚巧看见镇里的客栈正贴着告示招跑堂,风情万种的掌柜是话本中常见红毛狐狸,他想了半刻,下定决心去揭红纸,再一撩袍子便走了进去。 

 

  白展堂回过神来才发现家雀儿成精的莫小贝正拽着他袖子叽叽喳喳,问一句白大哥你心口那块鳞呢给我玩玩儿。 

  他神色一滞,瓜子碗就让小孩儿抢了去。白展堂下意识伸手去摸心口那道疤的位置,然后跟小姑娘摆摆手,“玩儿啥啊,去,学习去,先生留的功课做完了吗你……哎不是,瓜子儿还我啊!” 

  莫小贝冲他做鬼脸,他没回应,脑袋中只有“心口鳞”三字突突跳着——鳞?鳞送人了,他自己动手生拔下来的。 

  白展堂还在这儿一副苦情偶像剧男二号的表情追忆往昔泫然欲泣,镇上的捕头燕子精小六就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官帽都掉到了眼睛上,只大喊一声:“完了!来抓人了!” 

  走飞檐的白爷本能往房梁上一窜,食客们受了惊纷纷撂下筷子往门外跑,任凭佟湘玉在门口拼命拦人喊着没给钱呢,这几位熟脸儿仍坚定地完成了每日逃单成就。 

  “抓啥人啊?”白展堂半蹲在房梁后探出个脑袋,“说话啊?六儿?哎呀妈呀别喝了你这说话咋大喘气呢!” 

  “我也不知道抓谁,听我师傅说的。”小六抹抹嘴边的水渍,把帽子正了正,仰脖儿跟他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有人逃了雷劈被找到这儿来了!” 

  他话音刚落,白展堂脸一白,只从房梁上跌下来。 

  “老白!这是咋了嘛!” 

  客栈众人将将接住他,结果白展堂急得一头冷汗,咬着嘴唇,话从牙缝儿里挤出来,沾了点儿隐隐的哭腔。 

  “掌柜的借我点儿银子,我得走,我真得走!这肯定来找我的,万一我被逮回去了不得让雷给我烤熟了!” 

  “咋能嘛你不是躲的好好儿的?”佟湘玉倒了碗茶水塞他手里,皱了皱眉安慰他。“展堂,你先别急,你一逃人家不更知道是你了。那雷劫一年里少说也得有百八十人逃,咱们在这儿住这么多年,瞒一瞒就过去了,乖啊。” 

  他就愣愣地点了头,瘫坐在桌边手还哆嗦着,端起碗来咕咚咕咚地喝水。郭芙蓉送走小六关上店门,睁圆一双眼睛,惊涛掌暗地里起了势,只留心门外的动静。吕秀才也叹气,拿起笔来画符,四面八卦处布下结界,李大嘴只拎着他的菜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半晌他拍拍白展堂肩膀,跟他说:“那你等着老白,我给你做点儿饭,咱吃顿好的。” 

 

  当晚,回过些劲儿来的白展堂咬着鸡腿又声情并茂地给众人讲了一遍艺术加工后他逃天劫的故事,正讲到关键处呢,窗外忽地飞过一道影,停在门前,瞧着像个公子样儿,未发一言,只抬手执扇叩了叩门。 

  众人“妈呀”一声跳起来抱在一处,在门板这头互相推搡着上去问话。郭芙蓉踹了一脚,白展堂便踉跄几步撞到了门板上,干脆脖子一梗嚷到:“谁啊!” 

  门外人影儿似是笑了一下,声音隔着结界和门板有些听不真切,答曰:“是我。” 

  “我谁啊?” 

  “这可问住我了,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白展堂腿一软:“妈呀他不知道我谁啊!” 

  郭芙蓉拍他:“你就说打烊了。” 

  他接着话茬便喊:“郭芙蓉说打烊了!” 

  对面应了一声又问:“郭芙蓉是谁?” 

  “就一母老虎成精了成天吱哇乱叫的暴力狂现在当个杂役不好好儿扫地成天抢我瓜子儿还排山倒海伺候之——” 

  郭芙蓉指着鼻子瞪他,又气得狠狠掐了一下他腰侧的软肉。他咬着唇“嘶”一声,疼得表情都歪扭起来。 

  佟湘玉也拍他:“展堂你就说客房都满了。” 

  “佟湘玉说客房满了!” 

  “佟湘玉又是哪位?” 

  “我们掌柜的一只红毛狐狸抠门儿得要命还总扣我们工钱是个寡妇老公是衡山派的莫大侠现在客栈就是她的……” 

  他卖队友这开关一开,倒是收不住了。 

  “莫小贝说您多走两步去十八里铺住呗!这是我们佟掌柜的小姑子换句话我们掌柜的是她嫂子一只小家雀儿成天叽叽喳喳个熊孩子!” 

  “吕秀才说不是钱的事儿……大名吕轻侯据说是条竹叶儿青不过我觉得像八哥成天叨叨叨跟郭芙蓉绝配穷酸秀才一个有时候账记不明白小嗑儿还一套一套的……” 

  “李大嘴说不是说了嘛夜色太晚不接待客人!就东北的黑熊瞎子现在是做饭厨子厨艺不咋地菜炒的老咸了就炒鸡蛋还凑合。哎呀妈呀完了大嘴我给你也说出去了……” 

  “哦?”那人听他叨叨叨叨,应了一声拖长了尾音,仿佛在他心尖儿上绕了三绕。“那最后,你又是谁?” 

  门外的影儿摇起折扇问,清朗声音里融着玩味笑意。他腿还软着,刚想要信口编个什么瞎话混过去,便被他刚刚卖过一圈儿的客栈众人义愤填膺又拉又扯地给捂住了嘴。 

  “他姓白!叫展堂!白泥鳅!个死跑堂儿的!” 

  “龙!龙!我是龙!”白展堂被连掐带拧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便是如此也急急挥手辩解,一段话说得飞快,险些咬了舌头。 

  “老家在林子里才修了几百年除了偷跑去人间玩儿了几年还逃了场雷劫以外可啥坏事儿都没干过啊……” 

  他丧着脸怂出了哭腔,趴在门板这边儿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唠叨,东北口音被他吞了一半越来越黏糊,到最后字尾几乎要颤成一缕青白的烛烟儿。 

  “有趣有趣。”门外人这时合扇笑道,白展堂却一愣。就佟湘玉那抠门劲儿,水曲柳木的门板多半儿又是假冒伪劣的,漏风。对方抬手捻发时袍袖带风,他这刚好一吸鼻子想往回憋一憋快被吓出来的眼泪,就正好嗅到了点儿他从前极熟悉的、说浓不浓说淡不淡的香味儿。 

  “白玉汤,形小无翼银角白鳞,生在山林里至今有五百余年。成日里不好好修炼,除了御风外其余法术一律不精。偷溜到人间,在京城结识二三好友,最喜欢皇甫府的杏儿和张记炒瓜子。逃了一次雷劫,被天庭执法部门追到现在。”那人声音至此顿了顿,而后听着像是玩笑、却又摸不清喜悲情绪地叹了一句:“不过呢,劫我替你受了,怕是除了我啊,现下里也没人要这样心心念念着寻你了。” 

  白展堂的冷汗都淌到了下颌,听对方把他所经历的过往种种含着笑意再讲给他。他此刻倒是平复了些,静心凝下一点儿神思去探人气息,对方便不遮不掩地任他来探,越探越怪,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这人的身形声音与那香气都愈发的熟悉起来。 

  最后他一拍手,这倒好,他不怕了。 

  他心口的疤倒开始疼了。 

 

  来人见他不答话,干脆抬手,指上差不多只用三分力,竟是轻轻松松便破开了秀才的结界。夜风微凉,一瞬间众人只觉得银月辉光万里入户,映得槛外亮亮堂堂。来人摇着扇径自步入客栈,白衣银冠不染凡尘,在屋内的昏黄烛火下似有月华流光隐隐,郁金的香味儿少了层阻隔而漫开得一发不可收拾,温水似的,把白展堂溺在当中。 

  白衣来客在他面前七步处停下,挑一挑眉,瞧着他笑道:“小白,是我。” 

  这人把他小名儿念得特好听,白展堂看清来人后一个踉跄两眼一黑,众人只道他是受了惊,刚要将他往身后藏,结果他却甩甩手挣开了众人的拉扯,助跑两步往人身上一扑,嗷嗷乱喊着便开始吸鼻涕抹眼泪。 

  “妈呀香啊你醒多久了?可想死我了!” 

  楚留香怕他摔了,急急合上扇揽着他腰托他屁股。白展堂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硌得他肩窝生疼,头发丝儿也跟他的缠在了一块儿,倒显得他不那么像谪仙了,就仿佛是在九霄流云上被白展堂嘻嘻哈哈生拉硬拽地拖进了凡尘里,沾了那么点儿寻常又柔软灵动的烟火气。 

  他维持着被白展堂缠抱着的姿势向呆愣的众人点头施礼,声音清朗温润如织进几分三春暖意,端得是自内而外的潇洒风流。 

  “鸿鹄,楚留香。”他道,又轻拍了拍白展堂的背,极尽温柔地跟人说:“小白,快下来。” 

  “我这么久没见你了我抱一下儿咋了!” 

  “非也。”楚留香还是放下他,看着人不满的骄气神情摸了摸鼻子,“小白都比楚某要高出些许了,刚刚那一下未免太过热情,楚某的腰可承担不起。” 

  他打趣儿的话总说得轻巧,白展堂梗了一下,清清嗓子,往后退两步把人给朋友看,“这……楚留香,一白毛鸟儿。” 

  “哦,合着是熟人啊,吓我们一跳。”众人松了口气,自觉地围起长桌坐了一圈儿。 

  “那这位楚公子啊……”等了半晌没人开口,还是佟掌柜率先发问,“你既然不是来抓展堂的,那你是来做啥的?” 

  楚留香便将折扇攥进手心,笑道:“我自然不是来抓他,楚某就只是来寻他而已。” 

  “哇塞,你可是鸿鹄欸,从天上跑这么远就为了找这么条傻泥鳅。”郭芙蓉装模作样地鼓鼓掌,面对白展堂的白眼毫不示弱地翻了回去。   

  “秀才你先等会儿。”

  吕秀才正要张嘴呢,却被人一伸手截住了话头,只好又把子曾经曰过咽了回去。白展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一句,正好叉过话题:“你刚刚说劫替我受了,啥意思啊?” 

  “就是那道天雷,我寻了雷公,叫他劈在楚某身上。”楚留香云淡风轻地饮口茶,道:“此后小白便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要来抓你回去做烤龙了。” 

  “不是,不是你这好利索了吗?我用你替我挨劈?”白展堂登时来了火,夺过楚留香的茶碗使劲往桌子上一搁,瞪着眼睛怒目而视:“命是你白爷给的,你能不能珍惜点儿?” 

  几只小小精怪即刻噤声面面相觑,都听出了这段对话中估计有段故事,于是众人从各个角落翻出瓜子碗,开始边嗑瓜子边强势围观。 

 

  故事就发生在白玉汤偷溜去人间玩儿的那段日子,之前说过,他结识了三两好友,除了姓陆的姓花的姓皇甫的之外,还有一只老白鸟儿,正是这位楚留香。 

  楚留香其仙是五凤之一的鸿鹄,对于初出茅庐的山精野怪白玉汤来说修为高了几百番。如此清风朗月的仙人,他哪里能有机缘相识,不过是楚留香与陆小凤交情甚笃,所以才连带着遇见了他。而鸿鹄仙人自然端得是风流潇洒那一挂,三界六道总有些男妖怪女神仙往他身边凑。可说来也怪,楚留香倒像是被白玉汤下了什么迷药,世外林子里的野生白龙确有些山水灵气,他与白玉汤一同住在百花楼的别院中,好吃好喝哄着,时不时撩逗几分,他若讲情话,白龙便耍无赖,吵吵闹闹。有时逗得过了,看着小精怪涨红了脸跟他嚷嚷,他也觉得有趣儿。 

  楚留香向来喜欢妙人妙事,天下人知得,他自己也知得,因此他一开始还觉得,白玉汤只不过是长得合他胃口,又不似他从前遇见的那些精怪,正是寻常地将他当做朋友,他觉着新鲜,才起了逗弄的心思。可时日一久,白玉汤夜里与他抵足而眠、还揪着他衣襟在梦里嚣张跋扈地喊他时,楚留香心里倒也分不清他自己那点儿情愫了。 

  他和陆小凤说,白玉汤这条龙似是有毒,怎地叫人甘之如饴离不开半点儿。 

  陆小凤翻个白眼儿怼回去道,我瞧你这老臭虫才是有毒,东海的夜明珠他说想瞧瞧你就给他偷来,你这是不是惯得有点过分了? 

  他摸摸鼻子哈哈笑了两声,折扇一开落了几片杏花,在他手掌心里越积越多,直成了一片花雨。他笑道,夜明珠而已,博妙人欢心,有什么过分的。 

  陆小凤给他比大拇指,留了一句,您厉害。 

  他那时算是确定了心意。 

  后来,后来就也那样过着,饮酒赏花,撑篙游船,他某日在集市人群中忽地展扇偷亲了白玉汤,结果那人呆愣愣地瞅他半晌,这惯没皮没脸的家伙竟把手里瓜子一扔红着耳尖捂脸逃了,楚留香哈哈大笑,明白自己这是陷进去了。 

  不过既然说是故事,总不会顺利太久。 

  楚留香爱管闲事,从前石观音他便管了,如今水母阴姬他也要管。白玉汤都任他去了,反正有楚留香陆小凤他们在,从来用不上他这小精怪出手,他就只负责坐在一边嗑瓜子儿便好。 

  只不过那次却出了些意外。楚留香本是招招式式行云流水如寰风回雪的,他与水母阴姬斗了一日,才堪堪破了她那天水神功。阴姬败走,白玉汤拍拍手上瓜子灰正准备接楚留香回家,就看楚留香突然啐了一口血自半空掉下来,全没他半点从前踏月留香的样子。 

  白玉汤顾不得自己还在人间,化了龙就把人卷到背上带回了百花楼。楚留香伤得似是极重,精元上受了些损伤。花满楼思虑半晌说只有九霄上的老天医可救。陆小凤便去请,谁知那老天医眉毛一立,道:“不去不去,我可是给上仙们瞧病的。” 

  我管你是给哪个上仙治病,现下可是给九霄上五凤之一的鸿鹄治病。陆小凤挑眉威胁他,手里的凤凰毛在日光下映着金光。 

  噢,鸿鹄啊。老天医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收拾好了药箱,站在门口说:请头前带路吧。 

  高级大夫就是高级,到了榻前定眼一瞧,神神叨叨摇着头开了药方。陆小凤、花满楼与皇甫定一三人各自向三界寻药,连蒙带骗或求或抢地将药方所需的都集齐回来。老天医捻着白胡子来回踱步,药材被他融进了一锅,小火煎煮。可他又连连叹气,直道药里缺一味最重要的。 

  众人问他他又吭哧瘪肚地不说,白玉汤急了,追着人屁股问,龙角都往外冒了半截。 

  “您倒是说啊,缺啥!” 

  “这……”老天医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是要白龙一块……心口鳞。” 

  一语出,满座皆惊。陆小凤当下反应最快,下意识便侧过半身,将白玉汤挡在了身后。 

  白玉汤这人,惜命怕疼,偶尔偷点儿东西又都给人原封不动地送还回去,胆儿小又怂,若是生在人间,也就只是浮生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罢了。可他此刻却反笑出声,在陆小凤庇护下退了半步,跟屋中几位挥挥手,笑道:“不就是块儿鳞嘛,等着,白爷给你整去。” 

  他白净的指极快地捏个诀,还未等皇甫定一开口唤他,便已经闪身出去了半里。 

  他刚刚都寻思了,鳞拔就拔了,楚留香可不能死。 

  白玉汤化成龙形,还是银角白鳞,却已是威风凛凛灵秀俊俏的样子了。他腾雾而起,在流云之后横于大泽之上,闪着寒光的利爪抵着心口的那块鳞片,犹豫了半刻,忽地便想起楚留香以前给他买的小玩意儿、带他看的花灯、还有那人集市人群中突然凑近在他唇上亲的那一下。最终心一横眼一闭,爪尖便刺进了皮肉。 

  然后他嗷一声就喊出来了,好歹是龙,连惨叫都响彻九霄。 

  鳞生在肉里,融着骨血。他咬牙一拧一拽,滚烫腥甜的鲜红血水顺着他爪尖往下淌,化作人间一场好雨。白玉汤咬着鳞往住处飞,化回人形把东西往花满楼怀里一塞,只顾得上说一句拿去炼药,就脸色煞白连跌带撞的回了自己屋。 

  白玉汤怕疼,怕的要命。此刻却如刀刃生生剖开皮肉,他紧攥着衣角,心口被划开又狰狞着结痂,最终留下一道横亘的疤。他蜷缩起来咬着指,用力到给泛白指节咬出了血痕。 

  陆小凤急急地来寻他,把他扶起来安置在榻上问到:“小白,怎么样?” 

  “没事儿,就有点儿疼,我歇歇就行。”他仍嘴硬,待陆小凤给他去寻药时还不忘添了一句,“哎,再给我带碗瓜子儿!” 

  然后他只来得及最后想一句等楚留香醒了一定要讹他一顿好的,便直直地疼昏了过去。结果白玉汤再醒过来,连楚留香面儿还没见到,雷公拎着名单找到他,跟他说:“就是你啊,来,历劫了,别躲,早劈早超生。” 

  然后,然后就如开头所说的,雷烧的他屁股疼,他一溜烟儿地就跑了。躲到现在,直到今日才再见到他心心念念想着又嘴硬不肯承认的楚留香。 

  而这些楚留香都不知,他只知自己醒来时身边没有这条聒噪的龙,他竟有些慌了神。 

 

  “楚某醒来不见小白在身侧,恐慌尤甚。”楚留香苦笑摇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另一位当事人的脸,“楚某还以为将小白丢了,当下便四处找寻。三界六道仙境人间,这算是不负楚某苦心,终于让我找到了。” 

  “你真一直找我来着?”白展堂嗔怒地瞟他一眼,“咋不多歇会儿。” 

  “楚某是来还债的。” 

  “啥玩意儿?” 

  “小白的心口鳞在楚某这里。”楚留香合扇点了点桌子,笑得温柔,道:“刚巧,楚某的心却在小白那里。” 

  众人自动忽视了二人眉来眼去的眼神交流,只对听的故事表示惊骇咋咋称奇。过了半晌,直等到众人准备四散开各回各屋时,一直不曾发声的大嘴却一拍桌子恍然大悟样啊了一声。 

  他道:“合着水母阴姬不是水母变的啊!” 

  众人嘘了一声散开,堂中只剩下白展堂楚留香两人。烛火幽微昏黄,映得两人半面影亲昵又暧昧,可白展堂不知道又从哪搞来了一碗炒瓜子儿,当下就捏着嗑了起来。 

  “哎你说,陆小凤到底是啥啊。”这问题困扰了他许久,“天医咋也听他的呢?” 

  “陆兄如其名,五凤之一,是只成天掉毛的老凤凰。”楚留香喝口茶,答的悠然自得。 

  “凤凰啊?”白展堂吧唧吧唧地嗑,果皮极快地堆起个小丘。他撇撇嘴道:“你总管人家叫陆小鸡,整的我真以为他是只野山鸡。” 

  “这话要叫他听了,他指不定要怎么找你算账。” 

  楚留香失笑,摸摸鼻子又合起折扇敲他脑袋。结果对面这人就皱着脸丢了瓜子碗,捂着脑袋跳起来瞪他。 

  “哎呀妈呀那都你说的你敲我干啥啊,这家伙、敲我角上了!疼!”白展堂嘴边还有瓜子皮没摘净,他也不管,就只一边揉他的头一边眨眼以眼神明示之。“啧听着没啊,疼!” 

  “听到了听到了。”楚留香无奈摇头,笑着起身把人往怀里带,手贴着白展堂的手在他额角轻轻揉了几下。而后凑近人耳廓,咬着人耳尖儿把话送进耳朵里。 

  “是我不好,揉揉就不疼了。”

  “可咋整,我心口也疼。” 

  白展堂在他颈侧说,指尖还抵在自个儿心口那处。其实那疤早就淡了,只是时不时的仍疼。可从刚见了楚留香开始,那里便暖了起来,像点了一丛火儿,烧进了他心里。 

  楚留香一愣,而后才真正欢畅地笑起来。他终于欺身上前攥着人手贴近自己心前,低下头极细地啄吻那几个白净又好看的指尖。唇角微翘起极甜的似盛过蜜的弧度,郁金味儿馨香馥郁得像层花雾,在他白衣间洇开,搁明灭烛火里漫出浅淡金光。 

  “也揉一揉就好了。” 

  “净扯淡,我那是心,你白爷娇嫩欲滴的少男之心。还揉揉,那我要再疼呢?” 

  “是小白的心。” 

  楚留香凑过来一点儿亲他脑门,亲他眼窝,亲他脸颊。直到最后他印上一双软唇,算不得水润,裂了口子起了皮,但足够甜腻温热。 

  “我住进去便不疼了。” 

  他这般说,夏夜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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